直到今天,有些村子的放牛娃或是老牧倌都喜欢舍近求远地把牲口牵到一个叫作“刀坊”的地方去放牧。原因很简单,那里是黄河故道上的一个“河套”地带。你只要把牲口牵到“套里面”去,自己留在“套口”,牲口和放牧人就都可以自由自在,省心省力了。
别看刀坊现在荒芜得很,但以前却是整日里“叮叮当当、人声鼎沸、亦工亦农、商贾如织”的繁华之地。说到这里,看官因该明白了吧?原来,那里曾经是个农商并茂、铁器作坊云集而闻名的乡间集镇,自然就热闹得很哦。
君不见,人类从遥远的混沌中走来,先经过石器时代、再到青铜时代,后来又到了铁器时代,农耕文明的步子可以说是一步比一步结实、硬朗、锋利。而这一切,都得益于炼铁技术的产生。因为铁器的特点是硬度高于铜器,所以最早冶炼出来钢铁基本上都是用来制作具有切割功能的“刀具”的。比如刀耕火种的犁耙锄铲,砍木成器的斧头锯子,伙房用的菜刀柴刀,当作兵器的钢刀利剑等等。总之,社会文明从低端迈向高端,哪一步能够离得开刀具呢?于是,刀坊便叫作“刀坊”了。
可惜的是,热闹繁华的刀坊镇却在清朝同治年间从地图上消失了。
同治九年,黄河故道水患猖獗,刀坊所在的全县颗粒无收、瘟疫四起,不少乡村道路也被洪水淹没。一天、十天、半个月、二十天……被洪水和瘟疫双重折磨的乡民望着迟迟不肯退去的洪水,实在熬不下去,只好纷纷关门闭户,打点行李,准备背井离乡,保住性命要紧。正在此时,县衙却突然下令,命所有灾民不得外出,男女劳力悉数参加修堤筑坝,挖沟引渠,以谋抗洪逆险,长远安康。同时还规定乡、里、甲、保各级组织层层落实,不得渎职。
长官一语,言出法随。乡民无可奈何,只好荷锄挑箢,勉强参与。由于刀坊乃这次水患的重灾区,乡民原本已经被持续多日的灾难折腾得饥不裹腹,难以存活,哪有力气来做挖土挑泥的重活?于是第一天就饿死、累死两人,染疫者也增添三个。该乡里尹闵某见此情形,不免顿生怜悯之心,遂到县衙请求可否按人头每日发给陈粮一斤,以提升力役体能,促使治水工程早日完成。
刚到任不久的佘县令听后并未当即作答,只是“嗯嗯”地点了点头,再款款说道:“鄙人方履新职,诸多情况尚不明晰。正好明日有朝会集议,不妨一并取谋于众之”。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闵里尹唯诺两句,告辞离去。
次日一早,与会官吏云集都堂。只见他们个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要知道,这可是新任县令第一次主持朝会啊。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朝天子一朝臣。且不说一些新的谋篇布局会在会上透露端倪,更值得注重的是,新县令来了必然要提拔一批“信得过”的各级官员。所以在正式任命前的过渡期,就是对上司“表忠”的最佳时期。尽管“表忠”的形式多种多样,但起码要从形象上给新县令留个好印象吧!
出人意料的是,佘县令在朝会上的发言甚为简短。仅仅说了几句在下新来乍到,还望诸君齐心相掖,共襄要是之类的客套话。随后便话锋一转:“眼下正值洪灾泛滥,当务之急乃同心一致,抗洪逆险,为国为民分忧。在此紧要关头,也有人建议开仓拨粮给力役增加口粮。这个建议虽好,但御洪刚刚开始就开仓纾困,削减库存,岂不事与愿违。依在下管见,不妨先行数日,再择机决策。
“所言极是!”
“所言极是!”
……
众官吏皆点头肯首、高声附和。
闵里尹虽说职微位薄,却也熟谙官场之道。听了县令之言,看了这个阵势,心里“咯噔”一惊,再也不敢冒失。
朝会过后,乡镇里甲各级官吏纷纷表态坚决响应县衙的精心部署,不折不扣地履行佘县令的各项训导。很快,抗洪逆险的气氛就被全面调动起来了:敲鼓打锣的、张贴告示的、上门登记督导的、划分区段的……一时间,整个刀坊处于一种亢奋之中。好像这架势并不是为了避免什么,而是为了欢迎什么。
按照各个保甲的规定,在尔后的日子里,所有的力役一律自备飰菜茶水,卯时起工酉时收息,不得偷工减料、撒懒惰力。凡有无故缺工者,概以违令抗法论处。个别牌组还规定,工役期间不得谈论政事,不得挤眉弄眼云云。
抑或老天爷故意作祟,自从抗洪逆险被各级组织层层响应、重新统筹、从严运作后,小雨变成大雨甚至暴雨,水位越涨越高,有些区段完全被洪水淹没,有些堤坝则出现泉涌。而抗洪现场的力役更是因为难以承受日益加剧的食物短缺和体力透支,饿死累死的案例层出不穷、与日俱增,河道上游不时有停满绿头苍蝇的尸体顺流急下。
却说有一天的未时时分,雨点逐渐变小,日头变得毒辣。趁着片刻休歇后的复工,属于刀坊第一牌区段内有两个人影偷偷地顺着堤坝潜到一个隐蔽处。
“从后面绕过去,先回家打点行李,啖过食,再远走他乡”王姓后生轻声说道。
“嗯嗯,我的行李早就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凌姓后生轻轻地回答。
原来,这两个年轻人都是镇上铁匠户的儿子,也都住在靠近镇头的同一牌组。由于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又累又饿的煎熬、瞧见死尸的恐惧以及被人胁迫的痛楚而决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静静的、悄悄的,时辰在一点一滴地后退,步子在一蹒一跚地前行。又拐了个弯,后生俩终于长嘘了一口气。
殊不知,嘘了一口气还有一个人,那便是闵里尹。其实,后生俩的一举一动都被闵里尹看在眼里。彼时,当他看到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临阵逃脱,心里不由得又“咯噔”了一记。作为这个区段的监工,他明白如果让这两个后生逃脱得逞,自己将面临怎么样的后果。但良知又在跟自己格斗:这洪汤浩荡,不可阻挡。更非饥肠辘辘的乡亲们能够凭一臂之力扭转乾坤。加上这河套地带的河段从未曾疏通,年丰年歉、全靠天定。何况,眼下每天都在死人,并非死于洪灾,而是死于饥饿和疾病。而初来乍到的县令只重权势政勣,不顾庶民安康。倘若任此下去,这两个后生说不准也得饿死病死。而与其看其夭折,还不如睁眼闭眼、听由悉便!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后生俩好不容易逃离了抗洪现场,却在自己家门口被一个瘸脚巡夫察觉并禀报县衙。
佘县令闻讯后大怒——又是出在闵里尹管辖的区段,这岂不是藐视老夫的权威么?!于是当即下令将王、凌两犯投入大牢。闵里尹则按失职渎责论处,先革职为役,一俟抗洪结束再行追查。
为了藉此彰显一县之首的威势,检验属下的忠诚度。佘县令又命佐贰传令次日再次召集朝会,各级官吏不得缺席。
如果说第一次朝会的目的是模糊的、试探性的。那么,第二次朝会则主题鲜明、泾渭分明。于是,在次日的朝会上,氛围更加肃穆,佘县令的指示也更加言简意赅:草不割不齐、民不驯不顺。为了防范再次发生刀坊一牌区似的力役逃脱案例,巩固抗洪逆险的佳绩,县衙责令各抗洪现场一律拉警线为界,对抗令越界者可施于任何强制措施并允许追责连坐……
朝会结束时,胥吏又当众宣布那个瘸脚巡夫被任命为刀坊乡的新里尹。
却说阴晴有序、张弛相替,再长的雨期也会有停止的日子。就在第二次朝会召开的当天,雨总算逐渐小了下来,水位也有了下降的趋势。但各级官吏心里都明白,雨虽说小了,但县衙刚刚下达的指令不能嘎然中止。因为这个指令代表的是县令的意志,谁要是动摇它,就等于是断了自己的前程!于是,各抗洪一线都不遗余力地把拉警界线当作重中之重的要务来抓,这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表忠心行动呀!
同治年间是没有统一的商品性警戒带的,所以各处警界线的材质和色彩都不尽相同。如草绳的、麻索的、布条的、藤蔓的;素色的、土黄的、靛蓝的、淡红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反正只要有绳索类的东西往抗洪现场一挂,就达到了目的。而瘸脚里尹则在这个方面捡了个“先天性”的便宜。原来他的婆娘也是瘸脚,平日里就以纺纱织线为业。所以他从自家拿了一卷棉线到抗洪现场往树枝或木桩上一搭,就大功告成了。
洪水越来越小了,日头越来越热毒了。因为县衙还没有下达终止抗洪的号令,所有的力役不但不能松口气,反而被热毒的日头舔刮的更加衰弱不堪,尤其是在刀坊区段,由于新上任的瘸脚里尹对力役的监管格外苛刻严厉,不到两天,就有十一个乡亲或饿毙于抗洪现场,或猝死于返家途中,或病亡在自家床榻。
而四牌组的一个寡妇死得更是冤枉。她在挑泥的时候不小心让簸箕把搭在木墩上的棉线给挂断了,瘸脚里尹见状后单腿一踮就冲到她的跟前:“大胆刁民,竟敢蓄意掐断警线,违抗县衙指令”边骂边恶狠狠地揪住她的胳膊“给你爹老老实实地系上”。
“小民不是故意的,这棉线又细又不显”。寡妇瘦小的胳膊被揪得发疼,嗫嚅低声地回了一句。
“是呀,这棉线也太细太不显眼了!”人群里不知是谁又附和了一声。
瘸脚里尹见自己被寡妇和旁人当众顶撞,顿时火冒三丈,狠狠地朝寡妇扇了一个耳光“抗令谋反,知错不改。老子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巴掌硬!”
寡妇被打得眼冒金星,泪水禁不住涔涔滚落下来。少顷,她嘴一抿,顺着堤坡就栽入了涛涛洪流之中。
或许是寡妇的投河触动了瘸脚里尹残余的良知,或许是为了进一步加强对力役的管控力度。第二天出工时,瘸脚里尹带来了一些深红色的小布条,也带来了一副更加铁青的脸色。他把那些布条间隔一定距离地系在棉线上,使得那根逶迤起伏、柔软绵长的警界线在似火的骄阳和他铁青的脸色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的扎眼。
人们的恐惧心理越发加剧了,甚至只要走到那根警界线的旁边就有一种惊恐发瘆的感觉。一天、两天、三天,洪水一天天退下去了,县衙的抗洪令却还没有终止。再后来,包括原先的闵里尹在内的力役死亡过半,黄河故道有不少地方露出了河床,县衙才终于张贴出了由于县令运筹有方,最终取得抗洪逆险之完胜的布告。
从那以后,幸存下来的乡民一拨一拨地含泪远行、客走他乡。刀坊也逐渐人稀残垣,衰败殆尽了。
笔者简介:陶宗令,五官科退休医师,1990年毕业于江西大学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江西分会会员,先后在国内及美国、法国、德国、日本、泰国、葡萄牙、澳大利亚、台澳等地的华文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40余万字。长篇报告文学《长河丰碑》1995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合作)获第三届“谷雨文学奖”。小说集《纸花》2014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亦获得过第一届《杂文选刊》优秀奖。2003年定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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