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八•一”建军节那天,我在群里发了自己年轻时的军人照片,右边半张黑白照是1968年我在北海舰队特种兵时代的军人照,而左边半张彩照是1971年我在内蒙扎鲁特公检法军管会时代的军警照。不少人说挺帅气,尤其是那张彩色照片,要知道当年它还曾在王府井中国照相馆的橱窗里展示过呢,但很少人知晓军人照背后那段苦涩记忆和坎坷人生。
同样当兵但命运迥异,我曾经的两次从军却又两次被强制离队都发生在那个特殊且荒谬的年代里,仅仅因为我的母亲是“日本人”、当时被扣上了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可有谁知道1945年刚满20岁的她对中国革命尚且懵懂,连汉语都讲不清楚,但依然追随那支穿着破棉袄的队伍顶着敌人的围追堵截北上了,而且一走竟是70年的倔强人生。
解放初期在北京担任电影洗印鉴定科长的母亲(右)
我第一次从军,是1968年应征入伍在北海舰队某特种兵部队。要知道一个1966年曾被国家内定保送“哈军工”的高材生,新兵训练后没有去搞外语而是分配到炊事班当代理班长,烟熏火燎、柴米油盐。强制退役时没说任何理由,无奈之中我切破了食指留下了一页血书。遣送我回北京后才知道母亲已被羁押监管了,全家人也受到了牵连。
1968年冬在北京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留影
在北海舰队某部特种兵时期的高中同学和战友(作者-前右1)
当时武装部的态度是“好自为之”;居委会则勒令“大义灭亲”。这一切让我明白了两件事,1、京城偌大已无地容身。2、北京不相信眼泪唯有自强。我横下心跑到内蒙古科尔沁草原插队落户去了。
在内蒙古扎鲁特旗插队落户的知青们(笔者-左3)
而第2次从军,是1970年9月我从农村知青选拔到扎鲁特旗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工作了,负责刑审并兼任公检法军管会的团组副书记,平时便衣配枪,执行任务时穿戴警装。军代表们知道自己曾当过兵,也了解我父母是老同志。记得母亲当时在湖北文化部干校里依旧被监管劳动,但我感觉她的“问题”已经好多了。
在军管会那一年,我始终兢兢业业谨慎从事,因为工作出色还荣获过“先进个人”什么的。那时我也经常读些马列和名著,利用深夜偷偷地帮助母亲写检查和申述并寄给她,那些年写了十余万字,期待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我太天真了……
军管会时期在草原上试枪
1971盛夏的北京,我正在执行任务——追捕一个参与盗窃的男知青和协助安置一名被诱骗到扎鲁特怀了孕的女中学生。记得那天傍晚雷雨交加,军管会突然打来了长途电话,“你母亲的外调到了,立刻回来!”从军管会主任那急切略显惋惜的语气中我预感到那份来自公安部的外调将意味着什么,又将会面临一场暴风骤雨,自己的军管生涯也要“寿终正寝”了。我突然决定要选北京最棒的照相馆,拍一张最后穿警服的照片,为自己留个念想,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了……
在军管会时期冬季执行任务(笔者-右1)
第二天早上,我赶到那个有问题知青所在的北京七中同校方做了交接,又跑到怀孕女孩所在的西城丰盛派出所敲定了她的回京落户和继续上学事宜,当我赶到王府井中国照相馆已近中午了。拍好了两张黑白照后我本打算走了,但不知为什么脱下警服后自己却呆呆地看着那帽徽、领章耿耿于怀;联想起1968年离开北舰501海校时同样摘下了帽徽和领章的情景,自己竟禁不住潸然泪下了。那位负责拍照的中年摄影师无意中看到了这一切,他问我为什么?还宽慰道“这年头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他微笑地说,小伙子形象不错,拍军警照我也是第一次,索性拍两套彩色的,一套送给你留念,一套放在橱窗里展示。我以为是在开玩笑,那年头彩色胶卷很珍贵,但他说到做到了。
那天傍晚乘坐开往通辽的火车前,我赶到了王府井中国照相馆,那位好心的师傅早已等候在那里了。我拿到了那套加急洗印好的彩色照片,而门外橱窗里陈列着一张同样放大了的军警照,远远望去目光炯炯、英俊威武,令我好感动!
回到扎鲁特公检法军管会后,我看到了当时公安部六局关于我母亲的外调结论,“特嫌”、“里通外国”、“国籍不明”等等,在那个荒诞无稽的年代里其中的哪一条都能压死人的,更何况罗列了那么多的“罪名”呢?我太理解军管会的军代表们爱莫能助的苦衷了。我交出了警服和配枪,没有怨恨而是心存感激那曾给予的信任。我还写信安慰了干校里的父亲、监管中的母亲和在北大荒的妹妹,“无论怎样,我们都要笑着活下去”……
1973年初周恩来总理过问并批准了母亲的国籍问题,1978年夏她落实政策调到中央电影资料馆了,我们全家四人四地分割十年也终于团聚在北京了。尔后的母亲工作越来越忙,还曾多次担任国家领导人在中南海观摩影片时的同声翻译。1980年她离休后回到了故国日本,在从事汉语教学之余,还曾担任过胡耀邦等十余位中国国家领导人访问大阪时的翻译,为日中友好呕心沥血,死而后已。日本著名女作家山崎豊子因小说《大地之子》采访她时,母亲曾说过这样的话,“我有两个祖国,民族和血统是日本的,但忠实于人民共和国。”
母亲和她的汉语学生们在神户(母亲-前排中间)
后来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1983年我也读研、工作来到了日本,逐渐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汽车用功能高分子材料设计、应用及管理的高级工程师,为日本汽车产业的发展和中国汽车产业的崛起拼搏了30年,退休后依然活跃在海内外。
我和当年海军的战友们以及军管会的同事们至今仍保留着互动和微信,而且每逢“八•一”节还时不时翻出来当初的军人照看一看,晒一晒。尽管那背后曾经有过五味杂陈、血色浪漫,但毕竟是自己一段青春的记忆和人生吧。
2023.8.1/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