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年我见证了现实版的“乌鸦与天鹅”故事。
那些漆黑的夜晚,维克多·雨果的声音在对我说:“黑夜时分,我们更需相信光明。”
对一位具有强大信仰的人来说,光明从未在我的眼里与生命中消失过。
我出生于上海一个基督教家庭。初中时迷恋起海明威与雨果的作品,也经常听到外婆与奶奶传颂的圣诗。小女孩的我毫不畏惧黑暗,像骑士一样勇敢。挫折与磨难本就与生命形影相随,当命运的山车跌宕起伏,内核也就日渐强大起来了。何其有幸我能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履行人道主义的医生父亲与毕业于教会学校爱飙英语的母亲。在当年封闭的中国环境里,他们却灌输孩子们要在裂缝里看见光,要拿到周游世界的通行证,绝处便是希望之灯塔……
人生本就无常,旦夕祸福是宿命;但当欲加之罪、陷害报复降临在我最了解的人身上,我看见黑色的旋风从惊涛翻滚的太平洋上空吹来……人性的灰暗彻底颠覆了我所认知的世界。但我依然在国际媒体呼唤以文学去拥抱和平与爱情;为刻画故乡之魂的上海故事挑灯夜战、沉浸在自己创造的悲情浪漫主义文学世界里。 个人的命运际遇是时代与民族的历史镜面,我相信阳光终将驱散黑雾,直抵真理的彼岸。
人类文明的每一个进程都充满苦难;所有的伟大背后都是悲壮。每个民族都有自己难以言说的伤痕屈辱与救赎,恰如一只天鹅的飞行。天鹅总是从容地掠过水面,那么轻盈;但水下的双蹼却始终在逆流中奋力滑行;它向往自由与光明,却一次次遇险,终以救赎去愈合自己灵魂的创伤。
这几天我在看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其中一句话颇有共鸣:“尽管世界上有那般广阔的空间,而容纳你的空间却很小。”是的,我们的房子住得越来越大,而精神的空间却小到窒息,当我们以狭隘的视角丈量历史,仇恨的荆棘便会疯长;我们可否将目光投向更浩瀚的星空与远岸呢?让伤痕化作理解他人的棱镜,跨民族之爱的火焰势不可挡!
记得2010年上海世博会。日本馆的紫蚕岛与中国的“东方之冠”在黄浦江畔遥相辉映,那一刻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正如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所言:“友爱不是消除差异,而是在差异中寻找共鸣。”
原中国国务院新闻办主任、开发浦东的第一人赵启正先生以睿智、幽默且富有洞察力的发言风格著称世界,他在国际传播领域的许多言论广受关注,是多国政要眼里的和平使者。他最著名的一句话是:“向世界说明中国,让世界了解中国。”
这句话一直在鼓舞着我!我用跨语境、跨民族与跨文化的文学作品诠释着“说明中国”的上海故事。
文明的天鹅从来不是独舞者,它的每一次振翅都牵动着邻国的回响。当《论语》与《源氏物语》在两国学者的书桌上被研究,“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的胸怀与格局从此打开。
我在上海与东京都生活过许久,但我习惯以第三视角去思考这两个民族的历史。大和民族与中华民族都曾在苦难的暗夜里淬炼出璀璨的星光。广岛原爆后的凤凰涅槃,南京城墙下新芽破土的坚韧。人类共享的精神密码是在灾难的灰烬中,用双手重新捏塑文明的陶土。
此刻的大阪湾,各国展馆如繁星汇聚。这座曾以“人类进步与和谐”为主题的世博之城,正以科技之光勾勒未来图景。但比人工智能更珍贵的,永远是人心之间最朴素的共振,正如二胡遇见三味线,甲骨文遇见平假名,文明是一座共情共生共浇灌的花园。
天鹅的救赎本不在云端,而在每一次拨开迷雾的振翅中。当鸠山由纪夫与赵启正的手跨越海峡紧握,当大阪与上海共享同一轮明月,我们终将明白——伟大从不独属某个民族的冠冕,而是人类在苦难中彼此照亮的星光。
2020年日本援华物资箱上印着鲁迅手书"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而中国回赠日本的口罩外包装则是藤野批注的解剖图——两种文明符号在病毒阴霾下完成世纪合奏。
这段师生情谊揭示的真理如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中所言:"人类最好是不隔膜,相关心。"当大阪世博之光投射在藤野批注的泛黄讲义上,我们看到的是文明在苦难中相互辨认、彼此救赎的永恒可能。
遥望大阪湾晚霞,我仿佛看见十五年前上海外滩的雾霭。当世博会的灯火穿透云层,黄浦江与淀川河竟流淌着相似的低语——那些关于文明如何在废墟里重生,人性如何在裂痕中缔结新生的故事。
我的笔曾触摸过纽约双子塔崩塌时的尘埃(《911生死婚礼》);也描摹过犹太人在上海屋檐下奏响的钢琴诗篇(《魔咒钢琴》);我以文学雕刻过好莱坞制片人Mike Medavoy一家二战时期在上海避难的传奇故事(《幸存者之歌》);也共鸣过古堡幽灵般的生死恋曲(《伤感的卡萨布兰卡》;我曾为在东洋光影下迷失的女孩发出过灵魂的拷问(《花间道》);也描述了70多年前令人震惊的“江亚轮”海难中获救的犹太小男孩亚瑟的命运之舟(《海上金殿》);此刻,我用同样的敬畏、颤栗与忧伤来讲述两个东方民族互为镜像的命运长卷。以书写者的赤诚,揭开两个民族灵魂深处最疼痛的结痂——那里有血泪浇灌的恶之花,也有人性破土而出的善之藤。
我们何其不幸,被时代的飓风反复撕裂;我们又何其有幸,在文明的阵痛里淬炼出共通的悲悯。
遣唐使的船队曾载着长安的月色归来,《舞姬》的眼泪浸润过鲁迅先生的稿纸。此刻,京都醍醐寺的千年樱花与上海静安寺的百年玉兰,正在同一纬度交换花粉;愿《源氏物语》里“物哀”的幽玄与《牡丹亭》中“情不知所起”的至诚能有回响;愿我们终将懂得——真正的伟大从不是忘记屈辱的勋章,让所有疼痛最终结晶为理解的光泽。
二
苦难是太平洋的黑潮,将我们共同推向绝望的暗礁,却也孕育出珍珠般珍贵的共情。就像上海提篮桥的犹太难民与虹口邻居分享最后一块糕饼——那些在至暗时刻仍然相信“他者”不是敌人的瞬间,才是文明真正的星图。
我始终认为爱与信仰是越过国境的灯塔。疫情始初我在东京见过日本老人教中国留学生写“风月同天”的俳句;我也在上海玉佛寺的银杏树下看见日企职员为汶川地震点燃莲花灯。这些细碎的微光,比任何宏大的宣言更接近永恒。
信仰从来不是囚禁灵魂的经卷,而是载我们渡过苦难的摇篮。它是集中营里那个犹太小女孩用最后的面包屑喂食异国的麻雀。它是京都金缮匠人面对破碎陶器时的从容:用生漆与金粉让伤口成为新的美学。
我们赞叹唐招提寺的斗拱承袭了大唐气象,也为奈良正仓院保存的螺钿紫檀琵琶而深深鞠躬;当日本游客在上海博物馆的商周青铜器前屏息,那肃穆何尝不是对文明源流的致敬?自信与尊重,本是一枚铜币的两面,在历史的风中不断翻转鸣响。
此刻道顿堀的霓虹倒映在黄浦江面,如同散落的金缮碎片。伟大并非完美,而是明知自身局限仍愿向异族敞开的胸怀;荣耀不在凯旋时的欢呼,而在屈辱时依然相信樱花与牡丹花能在同一片土地盛开。
创世之初,人类的苦难便编入掌间的暗纹;那些将我们钉在十字架上的荆棘,最终会从伤口里抽出缀满月光的葡萄藤——当所有的河流在奔赴海洋的途中,总是用漩涡掩盖自己的哭声。
痛苦是心灵的裂痕,但我从黑暗的裂缝看到了光。当老农在旱季跪裂膝盖祈雨,他的祈祷是让饥饿的孩子们吃上粮食;当母亲在战火中失去孩子,她的眼泪是在焦土里埋下会发芽的安魂曲。天鹅从不因沼泽的存在停止飞翔,它的翅膀永远朝着未被污染的光源震颤……
看哪!那只青铜色的天鹅正掠过恒久的暮色。它的羽翼沾满落基山巅的碎雪,喙间衔着黄浦江咸涩的潮声,爪上缠结着被雷电灼焦的芦苇。此刻它盘旋在我们头顶,不是以神明的姿态,而是作为所有破碎星辰的收容者——永远与银河共存,灵魂深处的裂缝是光影西湖的堤岸。
我们血管里流淌的不仅是血液,还有祖先穿越沙漠时积存的月光。那位在笈多王朝废墟上拾捡陶片的老者,他的驼背里蜷缩着未被时间击败的史诗;那个在达卡洪水里托举婴儿的少女,她发梢滴落的水珠折射着七种文明的彩虹;天鹅的救赎从不来自诸神垂怜,而在于它懂得用受伤的翅膀测量天空的深度。
请挺直我们的脊椎,那里沉睡着无数个迷失的灵魂。天鹅终将在西湖与浦江的交汇处找到自己的倒影,而我们要在泪水的故土播种光年。
就让所有未愈合的伤口都化作莲花座。当那只天鹅俯冲而下,请不要畏惧它利爪上的寒光——那不过是即将融化的黑暗在作最后的抽搐。世纪的风暴终将过去,而我们将在民族的脊梁上,刻下比誓言更不朽的偈语:光,永远在寻找裂缝;生,始终在凿穿岩石。天鹅会在坠落中完成飞翔。
三
当我们谈论苦难时,不是在议论别人的伤口,而是在触碰自己灵魂深处的茧。就像伏尔加河畔的纤夫,他们的脊背被烈日烤成焦褐色,可谁又能说,那些渗入木船裂缝的血汗,不是圣油呢?
前几天我与詹姆斯夫妇在纽芬兰的树林里遇见了一只折翼的天鹅。看上去非常有灵性。它银灰色的喙正轻啄冰冻的沼泽,每在冰面上啄一下,我眼前就浮现出托尔斯泰笔下农奴安德烈被鞭笞时的表情——不是痛苦,是某种比痛苦更古老的宁静。这位汉子在临终草垫上,用炭笔写下:"请把我的眼睛送给那个打瞎我右眼的监工。"
我们总以为伟大是座需要攀登的山峰,而其实最沉重的花岗岩都埋在地底。拿破仑的马蹄踏碎半个欧洲时,莫斯科郊外的农妇阿加菲娅正在用裹脚布为冻伤的法国士兵包扎。她说:"雪地上的血太像我夭折女儿的发带了。" 那双布满冻疮的手掌纹比任何我在大英博物馆里看到的油画都美。
眼前这只冰上的天鹅,它的左眼映着圣劳伦斯河的倒影,右眼沉淀着战火的尘灰,它的羽翼可能曾被通信塔的钢索割伤,却在坠落时用喙尖衔住了某道光束……我们不必等待诸神的黄昏,因为某座核电站冷却塔蒸腾的白雾里,都有一万只天鹅在练习重生。
我听见了天鹅卡在喉咙里的声音:它飞过贝尔格莱德剧院坍塌的廊柱,它停泊在非洲儿童用树皮自制的铅笔盒上;它随风拂过顿河旁的麦穗。最后在肖斯塔科维奇的舞曲中倒下……
请每一位时光的见证者离开时带走它的一片羽毛吧!在月满之夜将其贴在大阪地铁时刻表上,或许能破译天鹅最后的预言:第8节车厢第8扇车窗的倒影里,藏着所有战争遗孤未曾说出口的晚安。而那个瞬间,正是人类最接近伟大的时刻。
四